2024/02/26

上坡下坡

收到邀請函不久,公公便預約先生載他去參加工會的新春團拜。

位在台中港的裝卸工會靠來來去去的貨櫃吃穿,家中過去經營堆高機服務,港口貨物裝卸需求大,就算把堆高機從台中市區運過去,收入也十分划算。喜歡交朋友的公公,被拉著加入工會並擔任幹部,儘管參與會務不只出力還要出錢,但能被人看重,讓只有小學畢業的他很有面子。

就這樣,即便堆高機公司早已結束,至今還是工會榮譽監事,每年一樣盛重地穿上西裝去開會。

以往都是公公自行開車與婆婆前往,但去年一場意外,花了近半年復健才慢慢重新站起來,日日運動的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竟會中風。還好人的個性不像身體那麼容易折損,憑著好強,公公復原得很好,和以前比起來,不過是走慢點、右手握力差點。

接近餐會這一個禮拜除固定的午間散步,早上加碼公園走動練體力,剪髮、修容,像暫時息影的明星為重返螢幕準備。而他也明白自己沒辦法再開車了,市區到清水有段距離,早早找先生當司機,載他們倆到台中港邊赴宴。

中午吃飯,但公公要先生九點出發,他想早點到餐廳和人聊天。過去,像這樣的應酬場面是公公最風神的時候,和熟面孔過去、現在的事都能聊,不認識的更好,公公樂得展現交際能力,東拉西扯,八十年的生活經歷隨口都是拉近彼此關係的談話材料。

一到餐廳,服務人員隨即上前迎接,結果他們迎向的是身後穿西裝的其他人。公公病後手腳不方便,Polo衫、休閒褲、布鞋穿起來舒適,但就是沒有西裝派頭,直到我們走到工會包廂,才有人認出公公:「阿德兄來坐這!」帶至主桌入坐。

主桌是工會幹部,每次開會都是這些人,彼此熟識,久不見公公紛紛關心詢問。原本暗淡的公公瞬間亮了起來,像演員被投射過來的舞台聚光燈叫醒,興致高昂地說起這一年中風、住院、復健的經歷,每當家中有人來訪他都要說上一回,現在已經熟得像在講古。但餐廳吵雜,公公微弱的語氣很難抓住大家的注意力,最後只剩左右禮貌地撐場面。小菜轉來轉去,在花生快要夾光時,上菜了。

餐廳老闆是工會熟人,菜色給的十分豐盛,麻油雞胇、干貝絲瓜,好料一道一道上。吃了東西,談話氣氛跟著活絡起來,公公也想加入大家的話題,但耳朵收訊不良搭不上話,看人起身到別桌敬酒,他有意思但行動不便。最後只能默默坐著。

台上司儀說話了:「大家恭禧!新春年頭,工會準備彩券,等一下上台唱歌的人都能領紅包,祝大家新春大發財!」瞬間卡拉OK機旁冒出好多人,不知道是為了唱歌還是衝著領紅包。婆婆跟我說:「以前你爸都是給司儀請上去的,不用在那邊跟人家排隊。」

「卡膜脈、卡膜脈、卡膜脈嘛飛來,一路順風念歌詩,手彈著輕鬆吉他,快樂的出帆啦⋯⋯」

音樂很歡樂,但公公有點落寞,先生安慰他:「這些人是來喝酒的,咱不合。」剝隻蝦給他:「咱負責吃!」然而一個八十歲的人能吃多少?大魚大肉身體也承受不起。

以為櫻花蝦油飯出場就是結束,沒想到還有一隻悶鴨、一盤醉蝦,最後水果上桌才是正式句點。起身離座時,公公差點站不起來。九點出門到現在已快五個小時,坐這麼久,大家都累了。

服務生問:「悶鴨、醉蝦要包回去否?」其他人忙著喝酒,桌上的菜幾乎沒動到。婆婆看看公公,回說:不了。

臨到門口,有人喊了一聲:「阿德兄要回去啊?」回望是個熟人。

「下次要擱來ㄋㄟ!」

「不了。這呢遠,要請司機才有法度。」

「那會?自己車駛咧,翻過一個大肚山就到啊?」

「車?車都賣掉去了啊,也無法度擱爬山了。」

下午兩點多,西海岸的陽光仍然刺眼,還好回台中是背對的另一個方向。正想幫前座公公扳下遮陽板,發現公公及身旁的婆婆早已呼呼大睡。

好好休息,過了大肚山我們就到家了。

聯合報 家庭副刊 上坡下坡 2024/4/26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