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/09/25

我怕髒,從小時候就怕。

小時候最怕傳統市場,無論天晴或陰雨,地上總是黑黑又溼溼黏黏,摻雜零星的半腐爛咖啡色菜葉、雞鴨羽毛;走道邊的溝渠除了血水外還有人的痰、鼻涕或是動物內臟;空氣中飄散著霉味、血腥味、果香味、滷味、醬菜味…,又香又臭更是難聞。

有一次小學全班到校外參加土風舞比賽,下車得穿越一個傳統市場才到比賽場地,而當時因為跳的是山地舞因此便得赤腳走過。天啊這麼髒,但是在老師的威權下,只能硬著頭皮踩下去,不要去想那溼黏油膩的水泥地板。

上高中改坐公車上下學,每天到校及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手、換衣服,因為覺得公車上的手把、坐椅太多人用了,好髒。

上大學住校得和一整樓的人共用澡間及廁所,還好經過高中公車的洗禮後,對髒的容忍度提高了,或者說對髒的敏感度鈍化了。

大二開始和老公談戀愛,有一次約會時,當年還是男朋友的老公說今天他做了一件十分有勇氣的事,是什麼羅曼蒂克的事嗎?正陶醉在自作多情的幻想中時,他說:今早起床吃完早餐便覺得肚子脹脹的,趕快回宿舍上廁所,果然一蹲下便拉了一條又長、又粗壯的便便,排出後瞬間通體舒暢。

但是接下來麻煩了,那條粗壯的便便,無論怎麼沖都沖不走,平躺在馬桶裡(學校宿舍的廁所是蹲式的),即使儲滿了水再沖,也只讓它懶懶地移動一下方位。老公說他大可一走了之,把這個「屎」問題丟給下一個人去煩惱,但基於公德心,他做了一個很大的決定-在沖水時用食指撥一下便便,助它一「指」之力。最後,便便終於順利地没入水中,再次看到乾淨明亮的馬桶。

聽完老公誠懇又充滿勇氣的告白後,我差點沒昏倒,他還有點得意地問我說:妳知道便便摸起來是什麼感覺嗎?便便的外層好像有一層膜,滑滑的…,我馬上逼他再用肥皂洗一次手。

回寢室,我向室友複述男友這件驚天動地的壯(髒)舉,室友說,不錯哦,這表示妳們的感情已經到了一個互相信賴的程度,她和她的男朋友有時還會互相比賽誰放的屁比較大聲呢!

但俗話說:「為母則強」,生過小孩之後才是真女人。沒錯,剛出生的小嬰兒是不會自己去上廁所的,當然就是做媽的來處理所有「便溺」事宜。面對一個屎尿模糊的屁股時,最乾脆有效率的作法就是抓去洗屁股。這個時候,老公當年用一根手指摸便便算什麼,我現在要用一整隻手去洗,有時還得把黏在屁股上的「塊狀物」給拿下。但這還不是最恐怖的。

不愛喝水的女兒一歲左右有了便秘的毛病,三、四天才上一次大號,每次都要用盡全身的力,還不見得「逼」得出來。看她這麼難過,大家都很不忍,長輩們紛紛獻計,看過小兒科吃軟便劑、灌腸,這兩個方法一個太過温和、一個太過激烈,抱著她的小腿都已經看到便便了,但最後卻卡在門口出不來,聽著女兒淒濿的哭聲,我忍不住「用手挖」-用手指頭幫她把卡在肛門口的便便挖出來。在一番努力後,最後終於落下兩、三顆又黑、又硬、帶著血絲的山羊粒便便。

小時候要鼓足勇氣,像女明星拍祼露戲突破心理障礙,才敢赤足踏進菜市場;面對兒女時,無論多髒完全沒有這個問題,只有該與不該,沒有敢與不敢。

後來發現女兒繼承了我的潔癖,而且猶有勝之。

當她幼稚園小班時,學校戶外教學到孔子廟,晚上洗澡時問她那好不好玩,她說:很髒。心想台中市政府也太差了吧,堂堂一個孔廟怎讓一個幼稚園的黃毛丫頭嫌髒?

有很多圾垃嗎?女兒說:沒有。沒有垃圾為什麼會髒?女兒說:因為有很多螞蟻和樹葉。天啊,連大自然的東西都嫌髒,真是服了她!這就是女兒-超級潔癖。

出外遊玩,除非廁所很乾淨,否則寧可回家再上廁所。談戀愛時出外用餐老公都說我龜毛,要挑一家乾淨的店才願意吃,否則不僅食不下嚥,連坐在其中都覺得有細菌跑到身上似的難以忍受。現在女兒青出於藍更勝於藍,就算符合我的條件,還不一定可以過得了女兒這一關:乾淨是最基本的,此外還要有冷氣,裝潢不能太差;燈光美、氣氛佳,大小姐才肯點頭用餐。

女兒像我,兒子呢就像老公。典型的頑皮男孩,對任何事物充滿了好奇與冒險犯難的嚐試勇氣-無論是期待中的,還是完全意想不到的。

兒子似乎生來挑戰我對髒的忍受力。為了玩,在地上趴、躺、滾、滑,是常有的事,這多少還可以忍受,手腳、衣褲髒了再洗就好,但是口腔期時什麼東西一拿就往口裡送,讓我不得不亦步亦趨地跟在身旁,但往往一不留神便讓他把東西偷渡到嘴裡。那時期的我就像神經質的潑婦,不時驚呼連連,看一個大人與一個小孩,一個用手、一個用嘴互相角力,一個想開口取物、一個想用力抿嘴保護探索到的戰利品。

大一點、長了點智慧後,雖然分清什麼東西可以入口,但是活動力更強,意謂更可做些讓你意想不到的事。有次出外露營,正當大家坐在躺椅上享受徐徐涼風時,兒子興奮地捧來一個乾掉的狗大便,他說:媽媽你看這個便便好漂亮!

是啊,的確是完美的便便,曲線優美,但也很嚇人。所幸便便是「乾」的,否則我真的會尖叫。

回娘家時把這件事講給母親聽,母親說:這算什麼!妳小時候,有次妳弟大了一屁股,當我幫妳弟洗澡時,一回頭卻看到妳雙手沾滿大便,玩得不亦樂乎。什麼!自詡潔癖的我竟然有這一段過去。

後來父親肝癌住院,剛開始還有一點行動力,他堅持自己上廁所。有天晚上媽回去休息輪我陪伴,爸的身體因為嚴重腹水其實已經很不方便,或許是不好意思,當我詢問是否要陪他入廁時,他說不用了。

不放心的我在門外等待,一邊聽裡面的動靜。果不其然,不一會便傳來跌倒的聲音,趕快打開廁所,一開門看到頹然坐在地上的父親,馬桶及身上都沾了糞便。

看到無助無力的父親,心裡真的很不捨,但怕父親難過,眼神避開他的臉。想把父親移到舒適一點的位置,但父親身材壯碩,得請護士幫忙,才移得動父親。把父親稍做清理,送回病床後,回頭清洗廁所。

這間廁所由六個病床共用,加上每床一個陪伴人,至少有十幾個人使用。這樣的廁所,加上一點歷史,不可能乾浄到那去,髒是一定的,但我心裡卻壓著更沈重的擔心。

原本還可以下床走動的父親,經過這一摔,讓父親意識模糊卧床直到最後。在最後的這一段時間裡,父親就像小嬰兒一樣包起尿布。為父親包尿布時,那熟悉的動作不是才在兒子、女兒身上做過,怎麼馬上又在父親身上重複?動作相似,對象、場地和心情卻如此不同。原來人生的起點與終點,竟是如此相似。好在父親這時已無意識,否則更讓人不忍。

莊子說:道在屎溺。世間萬物,珍貴如珠寶金玉,卑下如屎溺垃圾,各自有存在道理,貴賤由人決定。女兒便秘時,我視便便如珍寶;父親生病時,沾黏在父親身上的糞便,代表衰老;而天真的兒子,則把狗大便當做稀奇的玩具。這些屎溺,不斷挑戰我對髒的忍受力,也不斷衝撞我生命的包容空間。

2 則留言:

  1. 看了這篇文章,才驚覺:你們從大二起就是班對了呀!

    我好像很後知後覺。 :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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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看完這篇文章蠻感動的,我的阿姨在今年六月發現淋巴癌,才到醫院看過她幾次,九月中就往生了....生命之無常真令人感慨。
    J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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